有 一 棵 獨 一 無 二 的 聖 誕 樹 ， 它 種 在 我 心 上 超 過 半 個 世 紀 了 。

　 　 人 的 記 憶 中 ， 總 有 一 些 難 忘 的 片 斷 ， 縱 然 年 代 久 遠 ， 仍 是 歷 歷 在 目 的 深 刻 。

　 　 我 們 這 一 輩 人 是 屬 第 二 次 世 界 大 戰 後 出 生 的 那 一 批 ， 童 年 時 正 碰 上 政 局 動 盪 、 經 濟 蕭 條 的 時 代 。 那 時 候 的 廣 州 ， 印 像 中 彷 彿 一 切 都 在 黯 淡 灰 朦 中 ： 那 被 柴 火 煙 燻 得 灰 黑 的 廚 房 ； 那 盞 吊 在 房 中 央 的 光 禿 燈 泡 發 的 光 是 如 此 虛 弱 無 力 ； 那 每 年 都 會 被 水 淹 浸 一 兩 次 的 石 板 街 巷 ； 大 人 孩 子 身 上 那 殘 舊 的 補 丁 衣 服 … … 。 唯 一 的 顏 色 ， 是 過 農 曆 年 時 家 家 戶 戶 張 貼 在 門 口 的 大 紅 揮 春 ， 給 一 片 灰 黝 黝 添 上 一 橫 橫 一 豎 豎 的 鮮 紅 。 雖 是 呆 板 地 千 篇 一 律 ， 對 我 們 小 孩 子 來 說 ， 已 經 是 興 奮 得 不 得 了 的 過 節 了 ！

　 　 我 此 生 第 一 次 看 見 一 棵 有 不 同 顏 色 裝 飾 品 的 聖 誕 樹 ， 是 在 廣 州 仁 濟 堂 進 門 的 位 置 。 在 一 個 單 調 的 沒 有 甚 麼 色 彩 的 世 界 ， 一 個 小 孩 子 突 然 看 見 這 麼 一 棵 七 彩 繽 紛 的 聖 誕 樹 ， 那 付 神 情 一 定 很 目 定 口 呆 。 我 記 得 汪 彼 得 牧 師 摸 著 我 的 頭 笑 著 問 我 ： 「 五 妹 ， 好 中 意 這 棵 聖 誕 樹 咧 ？ 」

　 　 第 二 次 看 見 聖 誕 樹 是 同 一 個 聖 誕 或 是 下 一 個 聖 誕 我 就 不 記 得 了 。 爸 媽 和 我 去 到 一 個 教 會 的 會 友 家 裡 ， 說 要 等 教 會 的 詩 班 來 「 報 佳 音 」 。 這 家 不 止 有 個 鋼 琴 ， 還 有 一 棵 佈 置 得 令 我 非 常 羨 慕 的 聖 誕 樹 。 那 個 晚 上 的 「 報 佳 音 」 是 我 這 生 人 第 一 次 聽 見 聖 誕 歌 曲 ， 啊 ！ 大 抵 世 界 上 再 沒 有 比 這 些 更 動 人 的 音 樂 了 ！

　 　 後 來 不 知 怎 的 就 沒 有 如 常 地 每 個 星 期 日 去 「 守 禮 拜 」 了 。 從 大 人 的 談 話 中 彷 彿 提 到 教 會 用 來 作 別 的 用 途 了 ； 汪 牧 師 到 香 港 去 了 ； 那 個 有 鋼 琴 的 會 友 因 為 是 資 本 家 所 以 在 三 反 五 反 時 被 鬥 了 。 日 子 也 就 這 樣 默 默 地 過 了 。

　 　 但 我 沒 有 辦 法 忘 懷 那 迷 人 的 「 聖 誕 樹 」 。

　 　 小 孩 子 是 很 直 接 的 ， 只 須 纏 住 爸 媽 要 求 ： 「 我 很 想 要 一 棵 聖 誕 樹 ！ 」

在 連 日 用 的 物 資 都 如 此 缺 乏 的 時 際 ， 在 亞 熱 帶 的 廣 州 ， 那 裡 去 找 一 棵 錐 形 的 松 樹 ？

　 　 不 過 ， 正 因 為 缺 乏 ， 人 便 會 變 通 。

　 　 爸 爸 說 ： 「 樹 就 是 樹 。 從 來 沒 有 規 定 聖 誕 樹 一 定 要 上 尖 下 圓 的 針 葉 松 。 」 正 好 園 子 裡 有 一 棵 小 小 的 石 榴 樹 ， 種 了 幾 年 它 都 沒 有 開 花 結 籽 ， 爸 媽 決 定 把 它 砍 下 來 。

小 心 翼 翼 地 掛 在 客 廳 中 間 這 棵 闊 葉 傘 形 的 石 榴 樹 上 的 ， 不 外 是 一 些 彩 色 摺 紙 ， 幾 張 舊 聖 誕 卡 ， 幾 顆 彩 紙 包 的 糖 果 ， 還 有 我 總 共 所 有 的 那 三 兩 件 玩 具 。 然 而 ， 這 棵 四 不 像 的 屬 於 我 的 「 聖 誕 樹 」 ， 已 經 招 來 不 少 左 鄰 右 里 的 孩 子 們 攀 爬 在 窗 戶 上 向 它 好 奇 地 窺 看 。 那 年 頭 ， 誰 見 過 一 棵 被 裝 飾 得 如 此 七 彩 的 樹 ？

　 　 看 著 這 棵 我 覺 得 美 麗 極 了 的 聖 誕 樹 ， 看 到 窗 戶 上 那 一 對 對 羨 慕 的 目 光 ， 我 到 現 在 都 仍 記 得 那 時 刻 我 的 自 豪 得 意 是 多 麼 的 飄 飄 然 。

　 　 也 仍 記 得 站 在 旁 邊 ， 微 笑 著 望 住 我 那 付 傻 相 的 爸 爸 媽 媽 眼 中 充 滿 愛 疼 的 柔 和 目 光 。

　 　 時 光 流 轉 ， 如 今 的 時 間 地 點 人 物 處 境 心 境 已 經 是 天 淵 之 別 。 廿 一 世 紀 北 美 的 聖 誕 擺 設 金 碧 輝 煌 ， 美 侖 美 奐 。 物 質 的 富 裕 ， 堆 砌 得 叫 人 目 眩 。 這 三 十 多 個 聖 誕 ， 我 都 精 心 佈 置 那 上 尖 下 圓 的 針 葉 樹 ， 用 漂 亮 絲 帶 紮 好 一 盒 盒 大 大 小 小 的 禮 物 放 在 樹 下 ， 親 友 滿 座 熱 熱 鬧 鬧 地 享 用 火 雞 晚 餐 。 而 且 ， 每 個 星 期 天 我 都 可 以 去 「 守 禮 拜 」 ， 也 學 懂 了 聖 誕 的 起 源 和 意 義 ： 聖 誕 ， 是 上 帝 親 自 進 入 世 間 ， 以 體 恤 和 付 出 ， 去 成 全 及 豐 富 雙 方 面 關 係 的 和 諧 。

　 　 半 個 世 紀 後 ， 我 比 較 能 夠 瞭 解 一 棵 簡 陋 的 闊 葉 傘 形 「 聖 誕 樹 」 所 帶 來 的 興 奮 雀 躍 ， 與 那 柔 和 愛 疼 的 眼 神 相 互 之 間 ， 那 一 份 並 無 法 用 物 質 去 替 代 的 真 摯 美 善 的 愛 慈 。

　 　 那 一 棵 無 論 在 時 間 、 地 點 、 處 境 、 條 件 都 不 乎 合 公 認 規 格 定 例 的 小 樹 ， 在 我 心 中 ， 是 一 棵 真 真 正 正 的 「 聖 誕 樹 」 ， － － 一 棵 帶 來 和 平 喜 樂 ， 與 眾 不 同 的 「 關 係 之 樹 」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