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 年 ， 在 鐵 幕 後 的 中 國 廣 州 郊 區 一 個 墳 場 裡 ， 我 的 同 學 站 在 他 父 親 墳 前 哀 悼 。 無 淚 ， 卻 能 令 人 感 受 到 那 份 悲 悽 。 他 是 被 扣 下 的 最 後 一 個 家 庭 成 員 ， 父 親 從 香 港 來 看 他 ， 在 回 程 猝 亡 在 邊 境 ， 兒 子 到 火 車 站 迎 回 父 親 的 屍 體 … … 這 只 是 當 時 千 千 萬 萬 個 悲 劇 中 的 一 個 。 我 在 墳 場 裡 無 顧 忌 地 大 聲 說 ： 將 來 我 一 定 要 寫 出 這 一 切 來 。 幾 年 後 我 到 了 香 港 。

　 　 驀 然 回 首 ， 二 零 零 三 年 已 是 我 邁 出 鐵 幕 三 十 週 年 的 紀 念 。 這 三 十 年 來 在 人 生 的 泥 路 上 ， 有 父 神 和 我 的 兩 雙 腳 印 一 直 相 伴 ， 更 多 是 只 有 一 對 深 陷 泥 中 的 腳 印 ， 是 父 神 在 背 負 著 我 ， 使 我 在 祂 愛 中 有 力 量 經 歷 千 絲 萬 縷 令 人 神 傷 、 沉 落 的 情 緒 ， 也 有 好 像 輕 輕 拖 過 的 足 跡 ， 是 父 神 在 風 中 伴 我 歡 樂 飛 舞 、 躍 騰 的 時 刻 。 回 頭 張 望 走 過 的 路 。 對 自 己 有 無 限 的 惋 惜 ， 追 不 回 來 的 錯 失 令 我 惶 然 ， 但 得 到 的 實 在 使 我 無 憾 ， 反 思 使 我 更 深 知 父 神 的 大 愛 ， 要 寫 。

　 　 一 九 七 三 年 ， 我 踏 進 香 港 的 那 天 正 是 香 港 第 一 屆 藝 術 節 ， 我 如 饑 似 渴 地 緊 盯 著 電 視 機 ， 為 窒 息 在 即 的 文 化 細 胞 充 氧 ， 也 因 快 樂 背 人 流 下 淚 。 第 一 個 週 日 適 逢 守 聖 餐 ， 在 教 堂 裡 ， 又 流 下 感 恩 的 淚 ！ 那 些 日 子 裡 我 可 真 會 流 淚 呢 ！ 大 概 像 被 主 人 虐 待 的 丫 頭 回 到 母 親 身 旁 那 感 覺 吧 ， 又 像 是 背 棄 了 我 留 在 後 面 的 父 母 、 親 人 … … 心 頭 那 股 委 屈 、 興 奮 、 惶 惑 、 像 打 翻 的 五 味 架 … … 是 自 由 的 付 價 。 七 五 年 重 遇 我 少 年 時 在 廣 州 為 我 施 洗 的 汪 彼 得 牧 師 ， 我 告 訴 汪 師 母 想 去 圖 書 館 工 作 ， 以 為 是 接 近 書 的 最 佳 環 境 ！ 父 神 卻 另 有 安 排 。 文 藝 出 版 社 有 空 缺 ， 我 被 介 紹 去 見 社 長 黃 永 熙 博 士 ， 結 果 被 安 排 在 出 版 部 。 這 是 我 在 社 會 上 第 一 份 工 作 。 自 己 的 黃 金 歲 月 被 埋 葬 在 鐵 幕 後 ， 知 識 被 凍 結 ， 人 性 的 美 善 也 被 封 殺 ， 不 難 了 解 ， 我 在 自 由 的 時 空 中 是 如 何 努 力 吸 納 著 我 可 能 觸 及 的 一 切 ， 極 力 在 已 成 陌 生 的 全 新 人 文 領 域 衝 刺 ， 又 因 為 我 上 司 的 身 教 ， 明 白 出 版 社 的 工 作 肩 負 重 大 ， 一 度 我 完 全 忘 記 了 自 己 想 出 書 ， 全 心 全 意 投 入 工 作 ， 不 知 道 父 神 的 計 劃 竟 是 放 我 在 這 工 場 成 就 我 ， 我 來 的 時 候 對 出 版 業 一 竅 不 通 ， 日 後 卻 以 我 學 到 的 編 輯 學 問 、 掌 握 的 出 版 知 識 不 但 出 了 書 ， 還 做 了 編 輯 、 出 版 人 。 原 來 父 神 為 我 早 就 計 劃 好 了 。

　 　 八 三 年 我 寫 、 編 、 設 計 集 一 身 ， 策 劃 出 自 己 的 作 品 。 我 起 用 自 己 看 好 的 初 出 道 小 伙 子 替 我 作 畫 ， 可 惜 他 進 度 太 慢 ， 八 六 年 我 不 得 不 另 覓 對 象 加 入 ， 八 七 年 底 才 得 以 大 功 告 成 付 印 ， 八 八 年 初 作 品 面 市 ， 收 到 不 俗 的 反 應 。 六 本 一 套 ， 彩 色 的 《 好 孩 子 圖 書 》 初 版 五 千 套 ， 十 三 個 月 後 就 再 版 ， 加 了 英 文 版 。 九 零 年 德 國 出 版 商 和 我 簽 約 出 版 德 文 版 本 。 以 一 個 名 不 見 經 傳 的 作 者 而 言 ， 初 試 啼 聲 ， 回 嚮 於 我 有 如 天 籟 ， 我 十 分 滿 足 。 策 劃 出 書 的 時 候 已 計 劃 要 移 民 。 八 五 年 到 美 國 嘗 試 不 果 ， 黯 然 退 回 ， 不 知 父 神 為 何 不 幫 我 ！ 若 祂 不 允 許 ， 我 何 苦 強 求 ？ 回 香 港 ， 開 始 了 自 己 的 創 業 ， 出 了 自 己 的 書 ， 又 有 出 版 社 邀 稿 、 有 兒 刊 邀 稿 、 任 職 編 輯 。 九 五 年 移 民 加 拿 大 面 試 就 有 一 堆 自 己 作 的 、 編 的 書 刊 放 在 試 官 面 前 ， 她 訕 笑 說 已 有 不 少 作 者 在 加 拿 大 ， 我 馬 上 反 駁 說 ： 「 但 寫 兒 童 文 學 的 不 多 。 」 結 果 被 接 納 了 。 此 時 想 起 當 年 我 若 停 留 在 美 國 ， 最 多 只 是 個 沒 有 地 位 的 二 等 公 民 ， 也 許 還 成 了 憂 鬱 移 民 。 回 了 香 港 ， 才 有 了 以 後 的 出 版 成 績 、 使 我 能 不 求 人 地 移 民 ， 以 自 主 的 身 份 居 住 在 我 心 愛 的 花 、 草 間 ， 大 海 旁 ， 這 怎 會 是 我 在 美 國 苦 求 時 可 以 想 像 的 呢 ？ 父 神 再 一 次 讓 我 知 道 ， 這 一 切 是 在 祂 計 劃 中 。

　 　 成 功 移 民 加 拿 大 ， 更 清 楚 知 道 我 每 一 步 都 在 祂 的 安 排 看 顧 中 ， 遠 勝 自 己 想 的 ， 我 學 會 不 再 自 己 多 思 慮 ， 只 是 順 服 。 雖 然 如 此 ， 還 是 不 得 不 承 認 ， 依 然 有 要 祂 背 負 的 時 候 ， 這 將 逝 的 一 年 ， 健 康 一 直 不 好 ， 這 樣 那 樣 的 病 患 輪 著 來 ， 像 是 在 考 驗 我 。 今 年 初 ， 我 在 香 港 昏 倒 時 ， 以 為 是 防 「 非 典 」 口 罩 太 密 實 引 致 。 其 實 是 我 直 腸 裡 有 粒 瘜 肉 ， 引 致 大 量 出 血 造 成 嚴 重 貧 血 ， 血 中 鐵 含 量 又 只 有 正 常 的 三 份 一 稍 多 ， 醫 生 通 知 我 馬 上 入 院 時 ， 叮 囑 我 要 很 小 心 ， 不 然 一 跌 倒 便 起 不 來 。 我 一 向 不 會 太 注 意 自 己 ， 從 香 港 回 來 後 ， 卻 會 在 防 帶 菌 自 閉 的 那 些 日 子 裡 十 分 小 心 地 行 動 ， 我 那 時 已 十 分 虛 弱 了 。 父 神 及 時 在 臨 近 危 險 時 使 我 回 到 溫 哥 華 ， 又 在 最 後 一 分 鐘 使 我 入 醫 院 。 生 命 由 祂 掌 管 ， 祂 在 看 顧 ， 我 知 道 ！ 一 切 在 祂 計 劃 中 。

　 　 反 思 三 十 年 ， 我 從 未 再 踏 足 中 國 ， 執 著 地 屏 棄 黑 暗 的 回 憶 ， 拒 絕 讓 猙 獰 有 機 會 重 現 眼 前 ， 自 造 了 咫 尺 天 涯 的 生 離 死 別 ， 令 父 母 失 望 ， 大 違 孝 義 ， 如 今 成 為 心 中 的 隱 痛 。 三 十 年 交 了 許 多 好 朋 友 ， 也 自 覺 和 不 自 覺 地 失 過 見 證 ！ 至 於 當 年 在 墳 場 像 立 誓 般 的 宣 言 已 如 泡 沬 飛 散 ， 因 為 鐵 幕 前 後 上 演 的 是 相 似 的 醜 陋 ， 令 人 太 沉 重 了 ， 我 想 ： 要 寫 我 就 寫 淤 泥 中 的 白 蓮 、 黑 夜 中 的 熒 火 蟲 ， 寫 白 蓮 成 海 ， 熒 火 成 雲 ； 芳 香 彌 漫 人 間 ， 光 明 永 不 熄 滅 的 美 ， 寫 神 的 愛 。 至 少 讓 人 學 會 會 憧 憬 、 會 希 望 ， 活 得 有 力 。 求 父 神 握 著 我 手 ， 寫 出 符 合 祂 旨 意 的 ， 我 知 道 ， 我 已 懂 得 凡 事 交 托 ， 一 切 由 祂 計 劃 。

二 零 零 三 年 十 二 月 於 溫 哥 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