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題篇
不配的一生
邊雲波

2003 年 8 月 , 我 突 然 在 澳 洲 大 口 吐 血 昏 迷 了 二 十 天 , 三 次 臨 近 死 門 , 因 著 眾 弟 兄 們 的 禱 告 , 神 又 把 我 留 了 下 來 。 有 位 弟 兄 問 我 : 臥 床 這 些 天 , 有 什 麼 感 受 ? 那 時 我 喉 頸 插 著 管 子 , 不 能 講 話 , 便 在 餐 巾 紙 上 寫 了 幾 個 字 : “ 不 配 的 一 生 ” 。

    自 從 1948 年 寫 出 《 獻 給 無 名 的 傳 道 者 》 一 詩 後 , 至 今 約 六 十 年 了 。 神 使 用 了 它 , 這 是 祂 的 恩 典 。 但 有 人 因 此 稱 讚 我 , 這 實 在 是 我 不 配 的 。

    前 幾 年 寫 過 一 篇 《 殘 燈 微 光 》 , 述 說 寫 作 《 獻 》 詩 的 過 程 , 《 殘 燈 》 一 文 只 贈 給 了 少 數 幾 位 肢 體 , 並 囑 咐 不 要 在 我 生 前 發 表 , 但 不 意 去 年 竟 在 大 陸 一 詩 集 中 附 錄 印 出 了 。 有 點 像 當 年 不 意 《 獻 》 詩 被 發 表 一 樣 。

    今 有 些 弟 兄 盼 我 寫 點 見 證 , 經 過 禱 告 , 謹 由 《 殘 燈 》 中 摘 錄 少 許 內 容 和 大 家 分 享 , 共 頌 主 恩 。

經 歷 屬 靈 的 爭 戰

    我 自 1945 年 奉 獻 蒙 召 服 事 主 後 , 兩 次 謝 絕 了 去 英 國 愛 丁 堡 留 學 的 機 會 , 卻 經 歷 了 一 段 相 當 貧 苦 的 生 活 , 但 事 主 的 心 志 並 沒 有 動 搖 。 然 而 自 從 1947 年 以 後 心 靈 中 的 爭 戰 卻 非 常 激 烈 。

    1947 年 間 , 我 發 覺 到 有 些 “ 傳 道 人 ” 並 不 是 因 為 愛 主 而 傳 道 , 他 們 只 是 把 傳 道 當 作 個 人 謀 生 的 職 業 , 不 信 主 的 人 把 他 們 叫 作 “ 吃 教 的 ” 。 那 時 我 心 中 曾 想 : 我 這 一 生 怎 麼 能 周 旋 在 這 些 人 當 中 , 和 他 們 共 同 “ 傳 道 ” 呢 ? 事 實 證 明 , 1950 年 以 後 , 在 基 督 教 內 攻 擊 神 的 忠 心 僕 人 們 的 , 除 了 “ 假 信 的 人 ” 以 外 , 正 是 這 些 “ 吃 教 的 人 ” 。 但 是 , 在 1947 年 時 , 自 己 心 中 這 些 疑 惑 卻 是 幾 乎 無 人 可 說 的 。

    更 讓 我 傷 懷 的 , 乃 是 某 些 我 敬 重 的 長 者 和 同 年 的 弟 兄 們 給 我 的 壓 抑 感 。 自 從 1946 秋 天 我 返 回 大 學 復 學 以 後 , 以 前 那 些 不 信 主 的 同 學 們 都 越 發 地 疏 遠 了 , 我 把 主 內 的 弟 兄 姊 妹 當 成 了 自 己 的 親 人 。 然 而 長 期 以 來 , 卻 常 感 困 惑 不 解 : 我 不 知 道 為 什 麼 , 這 些 愛 主 的 人 對 我 竟 有 一 種 莫 明 其 妙 的 冷 漠 , 甚 至 讓 我 感 到 他 們 有 意 地 要 躲 開 我 , 有 時 候 使 自 己 感 到 難 堪 , 有 時 候 幾 乎 感 到 窒 息 。 而 這 種 心 靈 裡 的 苦 痛 和 孤 單 , 更 是 無 處 可 講 的 。

    不 僅 如 此 , 1947 年 冬 天 , 我 已 經 感 到 , 中 國 的 政 局 可 能 即 將 發 生 重 大 的 變 化 。 政 局 改 變 後 , 若 是 真 心 祈 禱 傳 道 , 將 會 遇 到 很 大 的 困 難 , 甚 至 是 危 險 , 若 是 畢 業 後 找 個 職 業 , 在 業 余 時 間 傳 道 , 就 可 能 較 容 易 得 多 。 其 實 , 心 底 深 處 乃 是 想 從 服 事 主 的 路 上 退 下 來 , 但 是 每 逢 這 樣 想 的 時 候 , 心 中 就 備 受 責 備 , 更 覺 痛 苦 。

    1947 年 底 , 江 蘇 丹 陽 藝 術 專 科 學 校 的 團 契 , 邀 我 在 1948 年 元 旦 去 佈 道 三 天 。 那 裡 的 團 契 主 席 劉 弟 兄 , 是 我 在 x 縣 時 帶 領 信 主 的 , 我 想 一 定 會 很 順 利 。 想 不 到 在 那 裡 竟 有 一 位 作 梗 的 “ 牧 師 ” , 使 佈 道 安 排 困 難 重 重 , 我 心 中 十 分 沉 重 , 決 定 元 月 二 日 凌 晨 , 獨 自 到 野 外 去 禁 食 禱 告 。 但 一 出 城 門 , 便 被 自 憐 的 心 緒 完 全 地 吞 沒 了 。

    那 一 天 , 為 了 找 個 僻 靜 的 地 方 , 我 沿 著 一 條 狹 窄 的 田 埂 一 直 往 南 走 去 。 寒 冬 清 晨 , 遼 闊 的 田 野 中 , 除 我 以 外 再 沒 有 第 二 個 人 。 初 升 的 太 陽 , 把 我 的 身 影 照 得 很 長 很 長 , 每 走 一 步 , 我 的 影 子 也 跟 著 走 一 步 ; 我 停 下 來 , 影 子 也 停 了 下 來 。 再 走 一 步 , 影 子 也 跟 著 再 走 一 步 , 顯 得 更 加 淒 涼 孤 單 。

    由 於 心 靈 軟 弱 , 心 中 不 禁 一 陣 又 一 陣 地 湧 動 著 重 回 俗 世 的 念 頭 。 我 覺 得 實 在 太 “ 委 曲 ” 自 己 了 ! 我 緩 緩 地 移 動 著 腳 步 , 眼 淚 像 泉 水 一 樣 地 流 淌 下 來 , 灑 落 在 腳 前 的 路 徑 上 。 由 於 田 埂 狹 小 , 我 別 無 落 腳 之 處 , 只 有 踏 著 自 己 的 眼 淚 一 步 一 步 地 走 下 去 , 其 情 其 景 使 自 己 更 加 傷 痛 辛 酸 , 覺 得 苦 待 自 己 到 這 種 地 步 , 實 在 太 可 憐 了 ........

那 時 撒 但 極 力 地 攻 擊 我 : 退 下 去 吧 ! 現 在 退 去 一 點 也 不 晚 。 你 是 個 大 學 生 , 畢 業 以 後 順 理 成 章 地 找 個 好 工 作 , 誰 又 能 責 怪 你 ? 何 必 這 樣 自 找 苦 吃 呢 ?

    那 一 場 無 聲 的 靈 戰 , 實 在 比 炮 火 連 天 、 硝 煙 彌 漫 的 戰 鬥 更 為 激 烈 !

    冬 天 的 曠 野 遍 地 荒 草 , 微 風 吹 拂 著 長 袍 的 衣 襟 , 更 感 到 冷 清 孤 獨 。 我 不 知 道 流 著 淚 、 唱 著 詩 , 經 過 了 多 長 時 間 。 我 一 直 緩 步 行 走 在 那 條 崎 嶇 而 漫 長 的 田 埂 上 , 只 記 得 我 的 歌 聲 在 最 後 幾 乎 變 成 了 向 天 哀 訴 的 嚎 啕 大 哭 ........

    謝 謝 主 , 祂 沒 有 撇 下 我 為 孤 兒 , 當 我 稍 微 安 靜 一 點 的 時 候 , 心 中 好 像 忽 然 亮 光 一 閃 , 我 仿 彿 看 到 了 主 耶 穌 當 年 走 向 耶 路 撒 冷 的 腳 蹤 。 祂 深 深 知 道 : 在 耶 路 撒 冷 有 客 西 馬 尼 , 有 各 各 他 山 , 有 苦 難 的 十 架 , 可 是 祂 仍 是 “ 定 意 ” “ 面 向 ” 耶 路 撒 冷 走 去 ! 這 條 路 雖 然 窄 小 , 但 是 主 耶 穌 已 經 在 前 面 走 過 了 。 ( 路 九 : 51 , 53 ; 十 九 : 28 )

而 且 , 這 不 僅 是 主 耶 穌 自 己 , 歷 代 忠 心 跟 隨 主 的 人 , 都 是 在 這 條 路 上 走 過 去 的 。 而 自 己 每 晚 記 念 的 那 些 邊 疆 傳 道 人 , 他 們 也 正 走 在 這 條 艱 苦 的 道 路 上 。 前 面 即 有 這 麼 多 的 古 人 , 後 面 就 必 有 許 多 的 來 者 ! 那 時 候 心 靈 中 所 看 到 的 已 經 不 再 是 一 條 漫 長 崎 嶇 的 小 路 , 而 是 一 片 無 垠 的 佈 滿 基 督 精 兵 的 戰 場 。 戰 場 上 千 千 萬 萬 的 福 音 戰 士 們 , 正 在 高 歌 前 進 ! 身 在 這 樣 一 群 浩 浩 蕩 蕩 的 福 音 大 軍 當 中 , 我 只 應 感 到 自 己 的 微 小 不 配 , 為 什 麼 竟 會 感 到 傷 心 孤 單 呢 ? 一 個 罪 人 蒙 主 拯 救 , 又 有 幸 蒙 主 呼 召 , 而 且 竟 能 與 主 同 負 一 軛 , 這 是 主 的 恩 典 , 為 什 麼 竟 會 感 到 委 曲 而 退 縮 呢 ?

    那 時 我 仍 在 流 著 淚 繼 續 唱 詩 , 但 是 已 經 不 再 是 哀 傷 哭 泣 , 而 是 滿 了 感 恩 的 喜 樂 。 感 謝 主 , 祂 把 我 從 黑 暗 的 低 谷 中 又 拉 了 上 來 。

    說 來 奇 妙 , 當 心 志 堅 定 下 來 以 後 , 我 才 明 白 , 為 什 麼 近 一 年 多 來 受 到 了 極 大 的 誤 會 , 莫 怪 一 些 弟 兄 姊 妹 們 對 我 敬 而 遠 之 。

傳 福 音 給 貧 窮 的 人

    那 一 兩 年 , 為 了 遵 照 聖 經 的 教 導 : “ 傳 福 音 給 貧 窮 的 人 ” , 我 不 時 地 到 貧 苦 人 家 的 棚 屋 和 山 洞 裡 向 他 們 傳 道 。 所 謂 的 山 洞 , 本 是 抗 日 戰 爭 中 , 南 京 沒 有 淪 陷 前 挖 的 防 空 洞 。 抗 戰 勝 利 後 , 這 些 在 南 京 雞 鳴 寺 下 面 的 防 空 洞 , 往 往 一 個 山 洞 裡 住 好 幾 戶 無 家 可 歸 的 人 。 有 的 人 作 些 苦 工 , 有 些 人 只 好 討 飯 。

    有 一 次 , 我 在 山 洞 裡 和 他 們 談 話 , 直 談 到 吃 飯 的 時 候 , 一 位 老 媽 媽 盛 情 地 留 我 吃 飯 。 她 的 兒 女 們 沒 有 攔 住 她 , 飯 已 經 遞 到 我 的 面 前 了 。 洞 裡 有 些 不 信 主 的 人 , 便 在 旁 邊 冷 眼 觀 察 我 的 舉 動 , 意 思 是 看 看 我 到 底 是 不 是 嫌 棄 她 們 。 為 了 他 們 的 益 處 , 那 天 我 就 一 面 吃 著 那 碗 飯 , 一 面 接 著 談 了 下 去 。 後 來 , 另 一 對 老 夫 婦 又 約 我 去 吃 飯 , 還 特 意 給 我 加 了 些 小 菜 , 這 樣 我 和 他 們 的 距 離 就 更 近 了 。 但 是 類 似 這 樣 的 行 動 , 卻 引 起 了 一 些 人 的 疑 問 。

    那 幾 年 , 凡 是 和 勞 苦 大 眾 接 近 的 人 , 幾 乎 都 被 懷 疑 有 政 治 目 的 , 而 我 自 己 對 此 卻 毫 無 知 覺 。 直 到 1948 年 初 夏 , 同 學 中 有 一 位 梁 振 昌 弟 兄 才 對 我 說 : “ 現 在 我 們 相 信 你 了 , 先 前 有 人 認 為 你 左 傾 得 出 奇 , 恐 怕 別 有 用 心 , 不 能 不 加 以 防 范 。 ” 1948 年 初 秋 , 在 我 校 訓 育 處 工 作 的 一 位 信 主 的 方 老 師 對 我 說 : “ 前 兩 年 訓 育 處 的 老 師 們 , 沒 有 一 個 人 相 信 你 是 真 正 的 基 督 徒 , 大 家 認 為 你 忽 然 這 麼 熱 心 傳 道 , 居 心 難 測 ! - 不 過 現 在 沒 有 人 懷 疑 你 了 , 現 在 好 了 。 ”

    “ 現 在 好 了 ! ” 我 終 於 學 過 了 這 麼 一 段 功 課 , 經 歷 了 這 麼 一 場 靈 戰 。 不 過 , 這 場 屬 靈 的 戰 爭 打 得 實 在 艱 苦 ! 若 沒 有 主 的 扶 持 , 若 不 是 眾 多 無 名 傳 道 者 激 勵 著 我 “ 往 前 走 ” , 也 許 我 早 就 從 這 條 路 上 退 了 下 來 , 不 知 道 墮 落 到 哪 裡 去 了 。 回 想 至 此 , 我 不 禁 向 主 說 : 主 啊 ! 求 你 保 守 這 個 軟 弱 的 人 , 直 到 路 的 盡 頭 。

寫 作 《 獻 給 無 名 的 傳 道 者 》

    1948 年 10 月 下 旬 , 我 覺 得 該 寫 首 短 詩 來 堅 定 自 己 的 心 志 , 同 時 也 可 以 和 一 些 默 默 事 奉 的 弟 兄 們 分 享 主 恩 。 在 撰 寫 《 獻 》 詩 以 前 , 我 從 來 沒 有 寫 過 五 六 百 行 的 長 詩 , 更 沒 有 寫 作 《 獻 》 詩 的 計 劃 。 但 是 , 沒 想 到 下 筆 之 後 , 就 像 由 不 得 自 己 似 地 , 無 法 停 下 筆 來 。 在 短 短 的 幾 天 內 , 竟 寫 出 了 這 麼 一 首 長 詩 。 我 們 只 能 把 完 全 的 榮 耀 都 歸 給 在 天 上 的 父 神 , 啊 們 !

    記 得 在 撰 寫 《 獻 》 的 時 候 , 許 許 多 多 無 名 傳 道 者 的 事 跡 和 形 像 , 好 像 活 活 地 擺 在 我 的 眼 前 , 使 我 陪 著 他 們 一 同 流 淚 , 一 同 回 想 過 去 的 失 敗 和 得 勝 , 又 一 同 感 恩 , 一 同 互 相 呼 應 著 奔 走 前 面 的 路 程 , 好 像 我 和 他 們 手 握 著 手 , 心 連 著 心 , 用 無 聲 的 語 言 , 述 說 著 一 個 又 一 個 的 見 證 和 經 歷 。 我 覺 得 自 己 好 像 一 個 記 錄 員 一 樣 , 用 一 行 行 的 詩 句 , 記 述 著 一 連 串 的 情 景 畫 面 , 和 鮮 為 人 知 的 心 聲 。 那 些 天 我 常 是 淚 流 滿 面 , 幾 乎 寢 食 俱 廢 。 當 寫 到 一 半 的 時 候 , 我 已 清 楚 地 知 道 , 這 絕 不 僅 是 寫 給 自 己 的 一 首 自 勉 詩 , 而 是 神 的 一 項 事 工 。 直 到 寫 完 最 後 一 行 的 時 候 , 我 才 覺 得 如 釋 重 負 。 那 時 候 已 是 後 半 夜 了 , 天 空 中 暗 夜 沉 寂 , 正 在 等 候 著 黎 明 前 的 晨 星 ........

謝 謝 神 , 祂 使 用 了 這 首 詩 。 但 這 首 詩 , 乃 是 神 藉 著 人 的 手 , 展 現 出 來 的 許 多 無 名 傳 道 者 的 畫 卷 。 一 個 小 小 的 展 現 畫 卷 的 人 , 算 得 了 什 麼 ?

    這 首 詩 寫 完 以 後 , 我 自 己 從 不 敢 署 寫 作 者 的 名 字 , 只 請 施 晉 德 弟 兄 抄 寫 了 一 份 副 本 。 1948 年 冬 天 , 這 個 副 本 又 被 杭 州 聖 經 學 院 的 劉 溪 芳 ( 又 名 劉 舫 ) 當 眾 要 了 去 傳 抄 。 他 再 三 追 問 我 作 者 是 誰 , 我 都 沒 有 告 訴 他 。 其 後 被 人 鉛 印 出 版 , 我 才 在 邊 疆 見 到 它 。 當 時 恨 不 得 把 作 者 姓 名 從 詩 本 上 摳 下 去 。 我 一 直 認 為 , 詩 是 獻 給 無 名 的 傳 道 人 的 , 詩 本 上 卻 寫 出 了 作 者 的 名 字 , 這 本 身 就 十 分 可 笑 ! 但 是 事 已 如 此 , 無 論 如 何 也 無 濟 於 事 了 , 只 有 求 主 憐 憫 遮 蓋 。 直 到 今 天 , 我 也 不 曉 得 最 初 的 出 版 者 是 怎 樣 得 到 詩 稿 , 又 怎 樣 會 斷 定 作 者 的 名 字 的 , 這 只 有 在 見 主 的 時 候 才 能 知 道 了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