編者按:從《新疆基督教史——兼地區簡史》中﹐細心的讀者可以看到基督教由西向東﹐最終傳播到東亞的 "足跡"﹐是對 "中國基督教史" 非常寶貴的補充。作者以嚴謹的史學論述方式附有大量詳細腳註﹐由於篇幅所限在此不得不予省略﹐需要作深度研究的讀者可去原文網址查核: 中國基督教理學協會(www.ccta2009.org/2012/08/blog-post.html)。
2、佛教傳入新疆地區
公元前一世紀後半期,大月氏人建立了貴霜王朝(古沙納王朝),推動了佛教向中亞包括新疆地區的傳播,[325] 其中國王伽膩色迦(Kanishka 144—172),對佛教的傳播所起到的作用是非常明顯的。[326] 這個王朝利用絲綢之路,大大促進了佛教在(新疆)塔里木盆地和整個中國的傳播,[327] 以及印度文學和希臘藝術在塔里木綠洲的影響。在於闐(和田)、尼雅(精絕)遺址、米蘭(鄯善)發現的公元 3-4 世紀的希臘風格的佛教浮雕和壁畫、斯基泰—印歐人的錢幣和羅馬人的印章等,証明了這一點。[328] 在伊斯蘭教化之前,在新疆地區和中亞的高加索—印歐人當中,佛教是第一大宗教,這種情形保持了大約 1000 年。
在公元 1 世紀左右,塔里木盆地的佛教化過程就已經完成。[329] 唐玄奘在公元 629—644 年的遊記中証明,當時佛教已經征服了塔里木盆地的所有王國。[330] 從公元1世紀到 10 世紀,是佛教在新疆地區的昌盛時期。[331] 其中,塔里木盆地的於闐(今和田)、龜茲(庫車)和高昌(吐魯番)為三大佛教勝地。[332]
早在東漢時期,西域的佛教徒們就沿著絲綢之路,來到中國傳教。沿塔里木盆地絲綢之路到達中國的佛教宣教士,是來自伊朗東部、印度西北部和月氏人的貴霜王國(大夏地區)。公元 148 年,一位波斯—帕提亞帝國的佛僧安世高到達中國洛陽,生活了 20 多年,翻譯了大量的梵文佛教經典,卒於 170 年﹔約公元 170 年,印度人竺朔佛和月氏人支禪先後到達中國,並在洛陽城建立了一座佛教寺宇﹔公元 223—253 年期間,月氏帝國駐中國大使的兒子支謙將幾部佛教經典翻譯成漢文。[333] 公元 382—383 年期間,中國魏晉南北朝的將軍呂光在成功征服庫車後,將當地來自印度的著名佛教法師鳩摩羅什(Kumarajiva 344—413)——這位影響庫車佛教文化藝術(例如,克孜爾千佛洞)進入輝煌的人物,俘虜帶回中國,先在甘肅的涼州居住 17 年,公元 401 年移至長安。[334] 在朝廷的資助下,鳩摩羅什組織優秀的學者和佛僧,翻譯了大量的佛教經典包括《金剛經》,奠定了佛教的漢語術語詞匯,並對東亞的佛教產生深刻影響。[335]
根據勒內•格魯塞的看法,當回鶻人逃亡到新疆塔里木地區之後,摩尼教逐漸衰落下去,到了成吉思汗時代,高昌(吐魯番)—別什八里(烏魯木齊附近的吉木薩爾 Dzimsa)—庫車(龜茲)的畏兀兒人當中,只有景教徒和佛教徒。[336] 迄今為止,中外學術界普遍認為,高昌回鶻受到當地佛教影響,成為主要是信奉佛教的民族,只有少量的景教徒,並很快摒棄了傳統的國教摩尼教。但是筆者認為,作為基督教的異端摩尼教被拋棄之後,回鶻人主要是信奉景教,而依然在高昌繁榮的佛教,主要是在當地印歐人當中。回鶻人信奉佛教的應該是少數,主要可能是通婚導致的。
對此,筆者有如下的分析。首先,作為文明先進而強大的回鶻人,將傳統的國教一神論的摩尼教拋棄,接受當地實力較弱的印歐民族的多神論佛教,這種可能性是不大的。畢竟,是回鶻人將印歐民族最終突厥化了,而不是相反。作為 9 個世紀前的西遷月氏人,則是被同為印歐民族的吐火羅文明佛教化了。並且,由於高昌回鶻是這個地區的統治者,回鶻語就會成為官方語言,代替梵語和印歐語言(吐火羅語和東伊朗語),因此,許多出土的高昌回鶻時期的回鶻文佛教資料,並不能說明佛教是高昌回鶻人的主要宗教,只能說明佛教可能仍然是這個地區的主要宗教。
其次,新疆地區重要的突厥民族,例如北疆的葛邏祿人,就是一個強大的景教汗國。還有蒙古草原上的另外兩個強大的突厥民族,克烈汗國和乃蠻汗國,都是景教強國,能夠與成吉思汗的蒙古帝國對抗。這說明了作為當時草原諸民族中最文明發達的突厥民族,景教是其文明的主要信仰核心。
這主要是景教教庭(時駐今伊拉克的巴格達)從安提阿教會繼承下來的重視宣教的傳統,以及景教宣教士執著精神的結果。撒馬爾罕當時作為景教的一個大主教區(714-728 在位的景教第 20 任總主教撒里巴薩察所設立)、中亞景教的傳播中心,通過絲綢之路影響回鶻人,有地理上的便利。注意,751 年唐朝在恆邏斯河戰敗後退到帕米爾高原以東,伊斯蘭教開始進入中亞地區,但是景教勢力仍然強大。下一章就會說明,到了公元 781 年,景教的總主教提摩太還在塔里木盆地南緣的於闐(今和田)設立一名主教,建立了教區。
再者,許多學者忽視了摩尼教是基督教的一個異端,並非異教之間那樣大的差別。事實上,在西遷之前,景教就開始在回鶻人當中傳播,但摩尼教仍然是國教。因此,高昌回鶻突厥人拋棄摩尼國教的結果,更可能是大批轉入景教,而不是基督教非常排斥的拜偶像的佛教。作為回鶻人,是突厥—蒙古諸民族中文明程度最高的,其景教信仰應該具有領導性的地位。這就是為什麼蒙古人在征服了維吾爾等突厥民族之後,卻很快接受了這些被征服民族的景教信仰。本書的第二章將會詳細探討這段歷史。
此外,景教發展成為回鶻人的主要宗教,應該是在 866 年定居高昌之後一個世紀裡所發生的變化。這就是為什麼,到了 1209 年成吉思汗帝國的征服時代,有明確的記載說明回鶻人中的景教徒數量眾多,以至於被稱為 "迭屑國"(景教國),並且出現了兩位維吾爾族基督徒的偉大神學家和修道士——馬考斯和拉班掃馬(參看本書第二章中蒙古帝國時期的新疆景教和天主教),在景教歷史和世界歷史中扮演了重要角色。否則,如果高昌回鶻人主要信奉佛教,又怎麼能解釋到了蒙古帝國的時候,景教突然成為其主導勢力並達到高潮,並與同樣信奉景教的南遷回鶻以及其它一些景教突厥汗國一起,成功影響了蒙古帝國尤其是其汗室的景教信仰呢?
最後,從人類宗教的發展歷史和社會學的角度來看,擁有系統教義的世界性宗教代替民間宗教,信仰多神論宗教的民族皈依一神論宗教信仰,這是常見的社會現象,但一神論宗教信仰的民族皈依多神論宗教,則是極其罕見的。根據自由主義神學的鼻祖德國神學家施萊馬赫(1768-1843)的論証,一神論宗教是最高級的宗教,其中基督教又是最先進的。在蒙古帝國時代,盡管帝國皇室信仰景教,卻採取了相當寬容的宗教政策。1254 年五旬節(5 月 30 日),在帝國首都喀喇和林,蒙哥大汗任命魯布魯克的威廉(法國王聖路易斯九世所派出使團的領隊),主持基督教、伊斯蘭教和佛教的三大宗教辯論大會。[337] 在這次辯論大會中,羅馬天主教和景教的代表們,與伊斯蘭教的代表們聯手,辯敗了佛教的代表們,堪稱一神論宗教與多神論宗教在學術上的經典性較量。
總結一下可知,回鶻人侵入新疆地區之前,摩尼教是其國教﹔在高昌時代,景教發展成為回鶻人的主導宗教,摩尼教仍然存在,同時兼有少量佛教。在蒙古帝國時代,以克烈汗國和高昌回鶻為主的幾大草原突厥景教汗國,深刻廣泛影響了蒙古帝國文明。很重要的一點是,在伊斯蘭教征服之前,新疆地區的第一大宗教是已經持續了約 10 個世紀的佛教,其規模和程度是其它宗教所無法相比的。
10 世紀末期至 13 世紀初期,作為新疆地區高加索—印歐人的希臘和佛教文明的最後代表,強大的西夏王國促進了敦煌和新疆東部的佛教輝煌,直到被蒙古帝國所滅。西夏的滅亡,在新疆地區的宗教歷史中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:由於這個佛教在新疆東部地區和甘肅地區的大本營消失,塔里木盆地尤其是高昌的佛教,就失去了抵擋伊斯蘭教擴張的強大支持,從而加速了新疆地區的伊斯蘭教化進程。
公元 10 世紀到 16 世紀上葉,伊斯蘭教在新疆的擴張使南疆的佛教遭到徹底的毀滅。但是,到了明代(1370—1644),隨著瓦刺人(西蒙古人,即准噶爾人)被喀爾喀人(東蒙古人)擊敗後被迫遷入西域,促進了北疆的喇嘛黃教(藏傳佛教的一支)開始興盛起來,是在流亡的蒙古人當中。[338] 1676 年,從小在西藏拉薩接受喇嘛教寺院教育的噶爾丹,帶領這部分西蒙古人建立了准噶爾帝國,強盛一時。1757 年,乾隆清朝中國消滅准噶爾帝國,西蒙古人幾乎被滅絕,喇嘛黃教退出舞台。然而,被清朝政府隨之派駐新疆的東蒙古人和錫伯族,卻將喇嘛黃教在新疆繼續下來,直到如今。
[325] 高永久:《西域古代民族宗教综论》,第7頁。
[326] 勒内·格鲁塞:《草原帝国》,第37頁。
[327] 同上,第55頁。
[328] 同上,第54頁。
[329] 高永久:《西域古代民族宗教综论》,"第一章绪论"第7頁。
[330] 勒内·格鲁塞:《草原帝国》,第94頁。
[331] 高永久,《西域古代民族宗教综论》,第7頁 。
[332] 丁宏、张国杰编著:《百年中国穆斯林》,第202-203頁。
[333] 同上,第54-55頁; Valerie Hansen, The Open Empire: A History of China to 1600 (New York: W. W. Norton & Company, 2000), 第155頁。
[334] 《草原帝国》,第54-55頁;Valerie Hansen, The Open Empire, 第163, 169頁。
[335] Valerie Hansen, The Open Empire, 第170頁。
[336] Rene Grousset, The Empirey of the Steppes, 第125頁。
[337] Peter Jackson和David Morgan, The Mission of Friar William of Rubruck, (London: The Hakluyt Society, 1990), 第229頁。
[338] 厉声主编:《中国新疆历史与现状》,第93頁。